[周江] 十六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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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泽楷和江波涛，是因为一床被子认识的。
那时正值江南水乡的四五月，冷暖交错，阴晴不定，过的是日子，拼的是内裤，想来一时半会儿的艳阳高照，也是足以叫人一扫阴霾。
这天下午，就是这么个好时候。
江波涛从上海漂到江南来读书，是个不到炎炎夏日，就得抱着一大摞被子才睡得着的骚年。可惜这阵子，夜晚实在闷得难受，他打着赤条睡觉，盖着被子嫌黏糊，不盖又哆嗦，晚上睡不踏实，咬着指甲盼个好天气，势必要把这床像粘了鼻涕似的被子给拿去晒晒。
所以，他现在就去晒了。
抱的是他那床越冬时盖的被子，拖鞋上汲着水就往阳台上走，贼溜溜地看了一圈，没在瞅自己这一层的，眼珠子倒是一下滚楼上去了。——只见楼上有那么一块儿，刚好被太阳柔软地切割出一床被子的大小，江波涛一见，就眯瞪瞪地往上窜，搭上被子，还不忘打松了几把。
楼下的杜明挽着湿漉漉的裤脚，楚楚可怜地呼喊着江波涛：“副队副队，你这跑哪儿啦，我都按你说的，把这大扫除搞完了，你怎么就溜了，你倒是先把缩印给我一份啊——！”
神不知鬼不觉的，江波涛溜了下来，迅速从后方偷袭，而杜明一招神龙摆尾却只扑了个空，此时，倒见声东击西的江波涛已经用指腹在宿舍门上划出了一条直线，又拍干净手，语重心长道：“你看，小明儿，这门还没擦干净呢，你再擦擦呗。”
江波涛明察秋毫，杜明哭天抢地。这下午也就这么在肥皂泡和阳光里愉悦度过了。
而等两个人在餐桌前，胡吃海塞完了，江波涛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，才想起了自己的棉被。
是的，他的棉被还晾在外头。
江波涛“唰”地一下站起身来，杜明“唰”地一下大惊失色。
江波涛一边往门外走，一边打电话搬救兵，而紧随其后的杜明却被服务员给拦下了，他荷包空空如也，只得百口莫辩。
而要不是适逢其时，门前正好有一位甜美可人的学姐，热情如火地把自己的雨伞分给江波涛一半，也许江波涛还是会回头确认一下杜明的处境，而不是像如今这般，低头飞快地发出一条充满flag的短信——“明，等我回来。”
杜明愣在了原地，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，他潦草地看了一眼江波涛远去的背影，坚定地点了点头，然后迅速扭头，开始支支吾吾地跟那位眉清目秀的服务员搭起讪来。“啊……你叫唐柔啊……”人不为妞，天诛地灭。杜明盯着人胸牌看了好几眼，笨拙道。
而十几分钟之后，迎着风雨飘摇，江波涛站在空无一物的栏杆前，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想：谁敢拐了我的被子！谁拐了！
你知不知道我的报复心很强的！很强的！
让我知道你是谁，我就扒了你的皮，煎了你的肉！
分分钟弄死你好么！分分钟！
四下无人，除了冷冰冰的灯管给他拖曳出一道漆黑的背影，没有任何人出现在竭斯底里的江波涛身边，给他安慰，替他疗伤……
而当形影单只的江波涛正绞着手指头琢磨怎么逮着这个始作俑者，他就注意到了，他的鞋面上不知何时粘上了一小张便条纸。
江波涛捡起来看，纸都湿糊了，依稀可辨的就是几个数字，似乎还有两个字，一个看不清了，后面一个倒像是……像是“子”？
傻子？呆子？疯子？……江波涛的脑海里掉落下一连串“ x 子”，就是没捡出一个好的，他再仔细辨认那四个数字，却也不怎么肯定。
他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，看地上积着的一层水泡，像里面养着一条金鱼在吐泡泡……
哎——
其实凭我的智商，第一眼就能猜到是有人见大雨滂沱，所以好心好意把我的被子收起来了，而这里写的，肯定是被子咯。
哎——
然后再凭借我的情商，我铁定轻而易举就能从好心人那儿找回我心爱的被子，和那股让人魂牵梦绕的螨虫尸体味吧，而这里写的，肯定还有房号咯。
那我为什么不立刻动身，却要在这儿钻牛角尖？
此时此刻，江波涛忽然伸手去摸肚子，低下头忧伤地想，自己是不是大姨父来了。
简直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……
与此同时，他眼前的地面上，被门里的光芒，切割出一个分明的锐角。——门突然就这么敞开了，而门里的人愣了愣，终于道，被子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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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奇怪。不知是门里，还是门外。
不知道在哪个角落，有个谁在放王啸坤的歌。
他唱，好想回到过去，就算是十六七。
他说，好想回到过去，就算是十六七。可我担心，会因此而遇不到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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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波涛把晒过的被子叠好了放在床头，换了一双干净的鞋子，拿上钥匙，关上灯，打开灯，关上灯，打开灯，关上灯，再打开灯。
他欠着一半的身子在门口，雨被风一吹，都落在他的肩上，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那床被子，似乎在用眼神去确认上面，到底有没有那股想象中的味道。
然后，长舒一气，再次关灯出门了。
外面的雨越刮越大，男生们陆续带着一身风雨刷卡进门，在宿舍楼的玄关留下橙色的泥土脚印。
江波涛在雨伞框里找他的雨伞，摸到一把灰白色的，又犹豫地停下手来，去摸另一把玄青色的。
他定格在那里，他一定不知道身边有络绎不绝的人，也不知道有说说笑笑的声音，而此时此刻，他却知道有人碰了碰他的手，不急不慢，不是要夺走什么，而是要分享什么。
地球真是小。
此时，那位刚帮过他的周姓好心人正侧着头，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眨眨眼睛说，“要一起么？”
诶，好啊。然后江波涛会问，我去后门哦，你顺路么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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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事实是，他一个人走回餐厅去接杜明，唇齿间反复含着这并未脱口而出的一句。
这话，当然是没好意思讲出口的。江波涛觉得自己在笑这件事情上，就是个天才，从来是临危不乱，笑逐颜开，以假乱真，无可挑剔。
可其实，就在刚才真实的那一瞬，他有很明显的败笔，因为他说——“哦，不用了，我的伞是这一把呢，刚不小心认错啦，因为和你的太像了。”
太像了？excuse me？你认真的么？
一把灰的，一把黑的，能像到哪里去？
可那位生性害羞的小哥倒很是信服，听江波涛如此一说，竟醍醐灌顶般地点头，随后便和他各自撑开了雨伞，相视一笑，走进了风雨之中，一左一右，不见端倪。
江波涛一步一步地踏着积水，忍不住对这傻白甜的周姓小哥肃然起敬。
手机在口袋里殷勤地震动，江波涛还以为是杜明，结果等拿出来了，电话也断了，而上面还有一条未读短信，是快递小哥向来赵日天的口吻。
喂。你的快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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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波涛到底是先去找了杜明。
而当他正站在玻璃窗的外头，看着里面谈笑风生的两人，自己却宛如一个逮住了地下恋情的懵逼，江波涛只能兀自咳嗽一声，落落大方地转身，去会快递小哥了。
彼时，快递小哥正挽着袖管，跟插秧似的，弯腰在一大堆湿漉漉的快递中翻找整理。
一旦有谁，从方圆一里之内要靠近他的根据地，他便甩出一条浓密乌黑的大长腿，挡在你的面前，表情轻蔑道：“名字，电话。报。”
老实说，江波涛几乎没有自己来拿过快递。
没法儿，主要是真的没那个必要，宿舍里有个手办周边一天买到晚的杜明，快递多如牛毛，也就不必特意自己过来，让杜明捎带一下就好。
然而最近出现了一连串的小意外，每回杜明回来，都上报组织说，江波涛的快件已经被人拿去了。
江波涛不得不自认倒霉，可奇妙的是，每回这快件都能找到，剧情还十分峰回路转——每次这快件一丢，就总有人发短信说拿错了他的快递，要还给他。
江波涛自然欣喜若狂千恩万谢，然而这拿错快递的人非常诡异，每一回都不露脸，只把快件放在他们宿管那儿，才让江波涛去拿……
这一定不单纯，可这心怀鬼胎之人似乎也没占上什么肉眼可察的便宜？江波涛想，他要真想整蛊我，干脆拿了就不还给我呗。
这苦心经营，是为哪般？
此时，他心猿意马地对着快递小哥报出一串号码，手机却又震了起来。他低头一看，而扣扣对话栏里正有一个头像不断闪动。
啊……你说……
江波涛盯着头像灵光一闪，该不会这个老拿错我快递的人，只是想找我聊天吧？
理性推断。
这人似乎别无所求，错拿了江波涛的快递无数次，退回了无数次，毫不推脱，毫不含糊，可利用这契机，倒跟江波涛支支吾吾地聊上了，而他，正是此时此刻在扣扣上敲他的人。
五湖四海皆兄弟嘛，而江波涛又是个能把遥遥草色聊出满园春色的人，何况有一个如此善良耿直的好心人，闲来没事还抽空关心一下自己的饮居起食，江波涛自然不会拒绝。
而此时，对话框里，是意料之外而有情理之中的一句……又拿错了。
江波涛无奈摇头，正要对小哥说：“谢谢你，不用找了。”结果他的第一个音节都还没发出来，小哥便洒脱地抛了一个快递到他的手上，“喏，是这个吧，188 9021 1209。”
江波涛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抛来的快递——可号码错了，跟他自己的号码仅差一个数字。
江波涛自然是要推回去，可挡不住小哥一句铿锵有力的半路截杀：“你姓周吧？是不是啊，是就快签。”
江波涛瞄了一眼快递单上的名字：周泽楷，随即神情自然地“哦”了一声，接下了笔，行云流水，一气呵成，便写下了这个他并不陌生的名字。
周泽楷。
对，这不就是那个住他楼上的周姓小哥嘛，就是那个帮他收了被子的好心人，还是那个他江波涛疑心甚久的嫌疑人。
没错，江波涛怀疑这个周泽楷很久了，怀疑他就是那个三番五次拿错他快递的人，怀疑他就是那个不敢露脸，偷偷摸摸还快递的人，怀疑他就是那个每天至少在他的对话框上闪烁一次的头像。
要真是第一次注意到周泽楷，试问江波涛又怎么可能在玄关拿伞的时候，鬼使神差地去拿那把玄色的呢。
因为他知道那把是周泽楷的。
他在图书馆遇见过他，他指尖在书脊上滑动，那些纸做的琴键，没有一个舍得发出声音；他在天台遇见过他，他不抽烟，也不做别的，从江波涛的位置望过去，他似乎只和天空，剩下一只手指的距离。
他看过他太多的时刻，甚至在那些江波涛还未曾开始怀疑周泽楷的时候，他就见过了他各种各样的模样。
他是如此熟知他，但江波涛乐于与人为善，却不热衷与人为伍。
他内心多少有奇异的孤僻，因为了解人与人之间的周旋，所以明白不去好奇，才是轻松自如的奥秘。而真心，是这个世界唯一一样，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相违背的事情——你只有牺牲越少的自己，才能得到更多的别人。
啊……不过老实说……
所以现在他把这快递签下来，是想怎么拿这玩意儿试探那个谁哦？
tbc
